杫青

我们的灵魂并不向往不朽,而是要穷尽可能之地。

【藏丐】冬岚

藏剑x丐帮,叶洵清x祝灵,一切景语皆情语。

  壹

  朗月高照,篝火声簌簌响着,叶洵清刚放下取来的酒,就见几个师弟师妹打打闹闹地涌了过来。

  “师兄,新年好——”几人笑弯了眼,喜气洋洋地到他这儿来拜年。乱世劫难刚平,生死离别后的团聚与新年显得格外喜庆。他们这些小辈平时循规守礼压抑惯了,今年山庄倒是准许大家撒欢野炊。叶洵清也笑着一一道了声“新年好”。大家围坐在篝火旁,拿出准备已久的食物和餐具,热热闹闹地烤起肉来。

  叶洵清是大师兄,于是沉稳而周全地照看着打闹的众人,不动声色地将师父先前准备好的压岁钱放到自己手边,一会儿好给大家分发下去。小师弟见他还未动手,咋咋呼呼地给他递了串羊肉签子,嬉笑道:“师兄辛苦了,这是师弟孝敬您的——”还未等他说完,小师妹便一把拍下他的胳膊,嚷嚷道:“小师兄,这羊肉还没烤熟,你的孝心可真难测啊!”师门的两个小孩儿常常拌嘴,不知给大家添了多少乐趣。众人哄笑,二师妹分好蘸料,给叶洵清递来,状作不经意地问:“师兄前些日子往东南去协助救灾,倒不知东南如今是何形式?”叶洵清接过碟筷,道了声谢,回她道:“如今形式大都好转,百姓生活也恢复正常。此事牵涉东海蓬莱,蓬莱墨宗派了些弟子协助,并无伤亡。”二师妹松了口气,同他道谢,递给他几串烤好的肉串。二师妹早年游历东海,与一蓬莱弟子情投意合乃至私定终生,只是不知为何二人最终闹了个不欢而散。叶洵清见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念头,便也不再多嘴。说起来他们野炊烤肉的想法还是二师妹提的,二师妹喜好游览山川,前年在西域学会了一手烤肉本领,征服了整个师门的味蕾。

  “大师兄,说好的藏百日你不会没带吧!”小师弟忽然想起叶洵清答应要带酒这回事,瞪大眼睛望向他。叶洵清被他这模样逗笑,提起背后的酒给大家分了四碗。“不可贪急,不可贪多——”还未等叶洵清说完,小师弟就抱着碗痛饮一大口。众人又被逗笑,小师妹见他呛着了忙拍他后背帮他顺气。叶洵清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地说:“藏百日饮得太急易醉人,可得把小师弟看好了,免得他去把几位庄主的屋子拆了。”二师妹乐不可支,想起去年小师弟耍酒疯,夜里把师父的胡子偷偷剪了,气得师父罚他三个月不许吃肉。

  叶洵清抿了口酒,倒也分辨不出是好还是不好。他不太擅长饮酒,清酒过五杯基本就不省人事了。从前游历江湖,他倒是结识过几个丐帮好友,每每宴饮总是被嘲笑。那时候他尚纨绔潇洒,喝多了便往地上一躺,几个酒量不差的亲友负责送他回家。如今担了不少责任,倒是很少醉了。


  贰

  叶洵清正沉浸在旧时回忆中时,小师弟忽然拍了拍手,红着脸要同大家玩游戏。小师妹翻了翻白眼,恨不得能把他绑起来,最好再堵住嘴巴。倒是二师妹兴致盎然,问他要玩什么游戏。叶洵清侧目望去,只见二师妹脸上也红了起来,眼神迷离,想来喝了不少。除夕佳节,叶洵清便顺着他们加入游戏行列。

  “我们来击鼓传花,花落谁家谁便讲一件自己的糗事!”小师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取了自己手边的大鸡腿,想将之作为“花”。小师妹忙把他按下,抢过他手里的鸡腿,塞给他一旁的绢花,兀自啃起鸡腿来。叶洵清忍不住大笑,同两个师妹交换了个眼神,便催促小师弟开始游戏。小师弟醉着酒,脑子也不大清醒,等到绢花转了一圈回到他手里时,众人齐齐喊了停。“哇!你们捉弄我!”小师弟攥着花高声埋怨,“下次要我来喊停!”小师妹嘲讽地笑了笑,急着催他:“快讲你的糗事!”小师弟想起了什么,惆怅地抱起酒碗,又喝了一口才缓缓说道:“我十岁那年生辰时,夜里偷偷拿了师父珍藏的酒回屋喝,喝了两口,洒了一多半。结果师父第二天就在山庄里四处散播谣言,说我夜里尿床!”叶洵清还记得这事,那之后的几天,几个调皮的师弟天天凑到小师弟身边嘲笑他这个壮举,小师弟险些同他们打起架来。不过那时候更精彩的,应该是师父发现自己珍藏多年的老相好的酒被这臭小子糟蹋了时的脸色,黑一半白一半的。小师妹入门晚些,不知道这件事,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小师弟满脸通红,不知是喝高了还是羞红的,放下酒碗直呼:“不讲糗事了,不讲糗事了!干脆大家一人分享一个故事吧,比如游走江湖结识的好友……”提到游走江湖结识的好友,众人纷纷陷入沉默,各自想到了几个故人。叶洵清望着手中的酒,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曾经郑重赠他一壶君子酒的故人。

  “故人啊……”二师妹猛喝一口酒,借着醉意打开话匣子,“三年前我去东海蓬莱结识了……一个人。”她顿了顿,抬起头眺望月亮。月亮周围有一圈淡淡的冰蓝色,再往外是一圈几近透明的橘红色,月光冰凉却又温馨。小师弟闻言倒是安分起来,和小师妹对视一眼,有些难过地沉默下来。二师妹自东海游历归来便生了场大病,险些丢了性命,昏昏沉沉间一直在唤一个人的名字。后来她对那段经历缄口不言,大家隐约知晓她受了情伤,便没有再问她,只道她健康快乐就好。

  “我们是在道学讲会上相识的,台上夫子讲‘玄之又玄’、‘道可道,非常道’,我听不大懂,就偷偷溜走了。刚出门就见有人和我做了一样的事情,我俩相视一笑,就一同跑到九歌岛看海。蓬莱四周环海,出行召灵宠海豚,我还是第一次坐海豚——”二师妹伸手比划,感叹海豚真是有灵性的动物,“我们一同看海,一同吹海风,傍晚时竟捉了鱼烧烤。海上夕阳着实壮观,闻着烤鱼香味,我们相约每日黄昏都一同吃食,好将东海的海鲜尝个遍。”


  叁

  海上斜阳,异乡知己,倾盖如故,彼时好风如水,竟也吹动了少女心湖。“那段时间我们天天黏在一起,四处捣乱,也四处品尝美食。我吃惯了西湖的鱼米,竟也觉得东海美食别有一番风味。相处得久了,难免互生情愫,我们很是自然地在一起了,同天地认真拜过堂。”或许是那段记忆漾着金黄色光晕,太惹人沉醉,二师妹沉默许久才继续说:“我是同山庄交流队伍去的,三个月时间到了,便也需按时回来。分别正逢夕阳,我们想着相遇的场景相约余生。我说,下月我就会回来。”故事再次中断,二师妹叹了叹气,又浅喝一口酒。叶洵清知道,她此后再也没回过蓬莱。“我同父母讲了这件事,我父亲勃然大怒,将我禁足屋内。还是师父不忍心,偷偷让我回师门练习武学。再后来,我收到一封信,信里斥责我不知廉耻,不守规矩,这些行为给藏剑山庄抹黑。我知道这些信从哪里来,因为后来我从母亲那里知道,我父亲也寄出了一封类似的信,”二师妹自嘲地笑了笑,“我大病了一场,病好后,就歇了这些心思。”小师妹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们不过是两情相悦罢了,又没有触犯什么天庭条例,何至于此?”叶洵清忽然想到了些什么,长长地叹了声气。

  “因为我们都是女子。”二师妹回答得很是坦率,越坦率越显得可悲。小师妹惊讶地张了张嘴,最终没有想出什么好的安慰,沉默下来。难怪这段讲述只有“我们”,不被认可的“我们”。大好的年华,和心上人一同搞怪、冒险,牵着手绕一遍大海,说来何等浪漫瑰丽,只可惜听的人总觉得错了。没有人知道她高烧不退、叫喊着心上人名字时在想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病好后握着千叶长生、撕掉那些言辞不善的信的时候在想些什么。这个故事没有误会,没有错过,只有失约。

  有的故事沉积在心里太久,隐藏它几乎成了下意识的习惯,只有借着醉意才能倾诉一二。或许是觉得气氛太悲伤,二师妹忙补充道:“她总是古灵精怪的,拜师墨宗门下,喜欢用器械机甲鼓弄一些稀奇玩意。我记得有一次,她做了个小型火药,外表是桂花酥的模样,威力不是很大,只是会在炸开的时候播放一段海豚声音,那段声音有些震耳。我俩偷偷摸摸放到了道学讲会的台子上,没成想那日坐谈的长老里有她师父,那个玩意正巧被她师父碰到,吓得老人家胡子都竖了起来。她师父罚她不许吃饭,还是我偷偷摸摸溜到她房间送了只饼。那时候我们开玩笑说,以后老了提不动武器的话,她就做个摊饼的器具,我俩支个摊卖饼去。”听着是何等有趣的时光,竟一去不再复返。临别时信誓旦旦的承诺,低估了世俗权威的声音。

  二师妹说她讲完了,伸手抢过架子上最大的鸡腿,不顾形象地啃了起来。嗨呀,世上只有美食最重要嘛。

  小师妹轻叹一声,抱起酒坛子,给二师姐添上酒,然后故意凑到她身边,轻轻将头靠在她肩上。二师妹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歪过头和小师妹靠在一起。人生的路太漫长了,无论身边的人是否是旧模样,总归要收拾行囊不断前行。


  肆

  叶洵清用余光瞥了眼酒坛,忽然发现酒坛上系着根红色绳子,绳子上串着一颗小小的红豆。他一时惊异,以为自己喝多了看错了,急忙抱过酒坛,实打实地摸着了那根红绳。想来是取酒的时候天太暗,误把这坛酒当作藏百日拿来了,难怪小师弟和二师妹醉得那样快。小师弟见叶洵清忽然变了脸色,忙问他怎么了。叶洵清摇了摇头,说:“无碍。我取酒一时粗心,拿错了酒。不过这虽然不是藏百日,却也是难得的好酒。”小师妹闻言盯了会儿酒坛子,恍然大悟道:“这酒莫非是师兄藏起来不许我喝的那坛?”小师妹嘴馋,有时会溜到叶洵清的藏酒室里喝酒。叶洵清脾气好,也惯着她,酒室里的酒多半都给她分了不少,唯独藏百日旁立着的那坛不许她动。大家一时好奇,目光都朝着叶洵清的方向望去。叶洵清轻轻拨了拨绳上的红豆,点了点头,回答道:“这坛酒叫君子酒,极易醉人,是我一位故友临别时赠予的。”他没有说的是,当时他们约定他日若能再会,定取这坛君子酒一醉方休。叶洵清珍藏了许久,没想到今日竟以这样的形式开了这坛酒。

  “师兄不妨讲讲,这是怎样一位故人?”小师弟歪着头,眼神清明不少,不似刚才那样醉醺醺的。

  叶洵清想起那道身影,束着高高马尾的女子背对着他,英姿飒爽,忽回头冲他爽朗一笑。彼时夕阳西下,流霞簇拥天际,芦苇轻曳,燕子掠水而过,他立在暖意融融的风里,听见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这是怎样一位故人?是个爽朗潇洒、随心任性的人,像一阵风,逍遥自在地周游四方。

  她叫祝灵,是丐帮君山总舵弟子。

  叶洵清第一次遇见祝灵是在七年前的名剑大会上。名剑大会十年一度,由名满天下的藏剑山庄主办。彼时叶洵清刚行完加冠礼,正是恣意潇洒,意气凌云的年岁。叶洵清出身不错,即使在世家林立的江南也是让人艳羡的门第。他父亲学识渊博,为人宽和端厚,母亲知书达理,温文娴雅,教导他时以任性自然为纲,放着他自生自长,并不对他多加约束。年纪相仿的世家公子装着深沉思索圣人之言时,他倒是跑去拜师学武,行止间没有半点端庄样子。不过他在父母跟前耳濡目染,骨子里多多少少有些矜贵和温柔,风流倜傥的少年偏偏有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不知溺死了多少少女情怀。叶洵清武学造诣很高,又肯刻苦练功,于是倒也真的学出了名堂。最初对他学武颇有微词的父母亲,看着他一套剑法耍下来熠熠生辉的身姿,倒也允了他继续习武。他加冠礼办得很是气派,只是在问及平生志向时,他回答了一条与父亲母亲截然不同的道路,倒是令不少宾客大跌眼镜。不过这样天之骄子般的少年郎,走什么样的路都该是一帆风顺、光明坦荡。

  彼时叶洵清在同辈弟子中武学是数一数二的厉害,隐隐有“小无双”、“小剑仙”之称。叶洵清倒是对这类名号不以为然,他不想成为第二个谁,他只想成为叶洵清。少年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连胜几场后,更是意气凌九霄,恨不得挺胸抬头着跑去领取那把举世无双的宝剑。正这时,他遇见了祝灵。


  伍

  本该与叶洵清较量剑法的对手因病退出,为避免轮空,抓了祝灵来与他切磋。虽然无论胜负他都算晋级,但还是得每轮实打实地动手切磋。祝灵被抓来时刚睡醒不久,微卷的长发随意散在肩后,拎着通身泛着红光的武器向他走来。祝灵生得美艳,不是典雅秀气、粉雕玉琢式的美,而是凌厉的、英气的、有着与生俱来的潇洒自信的美。微微上挑的眉毛很是浓密,眉峰凌厉,一双丹凤眼明亮有神,顾盼生辉,鼻梁高挺,朱唇明艳,身形挺拔高挑。祝灵见到叶洵清时笑了笑,减了几分凌厉感,慵懒又随意。她侧过身,挑了挑眉,语带笑意地问请她来的人:“你让我带着最趁手的兵器来欺负小朋友?”叶洵清不自觉地盯着她看,心跳漏了一拍,耳朵微微泛红。被问的人是藏剑山庄颇有名望的高手叶闻,很是惜才,平日里常常指点叶洵清练武,他笑着回应:“洵清可是少年一辈的拔尖好手,灵姐不妨指点指点?”祝灵缓缓点了点头,拎起棍子,颔首问叶洵清:“小友意下如何?”叶洵清紧张地握紧了剑柄,回答:“晚辈叶洵清,请招!”祝灵轻笑一声,反手出招。丐帮武学以降龙十八掌与打狗棍法闻名天下,招式刚猛灵动,连招令人应接不暇,行云流水、挥洒自如。叶洵清从前与丐帮弟子交手较少,印象最深刻的是刚猛掌法中蕴含的千钧之力,于是不欲同祝灵硬碰硬。祝灵显然看出他的意图,于是也灵活移动,不断尝试拉近距离,等待时机拍出雷霆之势的掌法。重剑无锋,大巧不工,轻剑游龙,翩然千里,叶洵清向来游刃有余的招式,今日竟显得有些慌乱了。几番较量之下,祝灵完胜。叶洵清打坐调息,睁眼时见祝灵逆光走来。她发间随意系上的羽毛装饰轻轻摇晃,腰间绚丽明艳的海棠花纹身令人晃神,明明是气势凌厉的眉眼,却偏偏盈满了笑意。叶洵清抬头望去,真真是扰人心神,望之误终身啊。

  “不错嘛,虽实战不足略显青涩,但仍是不多见的好苗子,”祝灵弯下腰,同叶洵清对视,继续说道:“我叫祝灵,丐帮君山总舵弟子。这些时日我都会在藏剑山庄作客,你若是想找人切磋可以来寻我。”叶洵清看着眼前放大了的祝灵的脸,顿时红了耳朵,连呼吸都不自觉屏住了,强装镇定地点了点头。祝灵瞥见他通红的耳朵,笑得更开心了,眼睛也笑弯起来。叶闻看着眼前一幕,叹息着感慨灵姐真是魅力无边。因为靠得很近,叶洵清发现祝灵眼角还有一颗小小的、不起眼的痣,看着很是可爱。祝灵也没再逗他,直起身同他告别后便随着叶闻离开了。叶洵清远远望着他们的背影有些出神,鼻尖萦绕着的山茶花香久久不散。


  陆

  那日败在祝灵手下后,叶洵清受了刺激,每天不知疲倦地加倍练习。小师妹那时刚刚入门,每日清晨去喊小师弟晨练时都能遇见叶洵清。有几日,夜色深沉,小师妹和小师弟自夜市溜回来时还见到他在练武。如此一段时日后,师父受不了了,抹了把胡子,把这小子抓回屋审问。

  “练武修习先修心,心不定,一日日地劈砍空气有何用处?今日不许再练剑招,去柴房将今日的柴砍了。”老头以为这小子是贪胜心强,浮躁起来了,让他去砍柴磨磨性子。

  叶洵清受命来到厨房,提着他那柄不可多见的宝剑劈起柴来。原应劈柴的大叔端了只板凳,嗑着瓜子,称他是不世奇才——劈柴的不世奇才。话本里爱写少年英雄因劈柴有了大巧若拙的领悟,叶洵清劈着柴只感觉胳膊有些木。待到正午,日头毒辣,灶君大娘喊他进屋里打下手。叶小少爷平日里翩然潇洒,今日倒是为大娘洗手做羹汤。大娘为人热情,厨艺极好,在山庄中很受尊敬。叶洵清正被支使着洗菜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黄姐姐,我今日带了两只肥嫩的三黄鸡,可否劳烦姐姐帮我烧一烧?”叶洵清循声望去,只见祝灵提着两只去好了毛的鸡,逆着光走进来。祝灵今日将头发束起,颇有英姿飒爽的味道。黄大娘闻声无奈地笑了笑,嗔道:“你这丫头,嘴上抹的什么蜜?且放那儿吧,大娘给你烧叫花鸡,傍晚来取!”祝灵的眼睛顿时亮了,笑得真诚又明媚,赶忙道了几声谢。忽瞥见叶洵清,祝灵歪过头,问他傍晚是否有空。叶洵清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心里想着叫花鸡应当好吃。于是祝灵邀请他傍晚一同参加宴会,说是叶闻主办的。

  叶洵清因着一个邀约激动了一整天,甚至很是臭屁地换了身衣服。傍晚他前去赴约,说是宴会其实是几个亲友小聚罢了,都是叶闻的好兄弟,因而也愿意亲近叶洵清这个讨喜的后辈。七八个人围坐在圆桌边,祝灵刚好取来香喷喷的叫花鸡。祝灵说这是君山招牌菜,改日请大家去君山半碗酒家吃酒。叶洵清没去过君山,只隐隐听过,那是处阳光明媚、江水汤汤的地界,有郁郁葱葱的竹海,还有云兴霞蔚的杏花林。于是他忽然想去君山游历,放竹筏于江水上沉浮,在芦苇丛中望见几只游鹤,再趁它们飞起时抬头看粉色流霞。正当他神思远游时,祝灵给他分了只鸡腿。她动作很娴熟,似乎很习惯照顾后辈。“洵清酒量如何?”祝灵拎着酒壶,不怀好意地冲他笑了笑。叶洵清心下警铃大作,犹豫着回答说:“不算太好。”祝灵笑眯眯地点点头,给他添了半杯酒。叶洵清环顾一圈,发现其他人面前都有满满一碗酒,安慰自己这半杯应该不算太多。叶闻大约知晓他酒量不佳,于是低声说:“这酒烈,浅尝即可,不要贪杯。”叶洵清点了点头。因为是亲友聚会,整个屋子里一片热闹气,大家谈天论地,从过往岁月讲到白发未来。在热闹又温馨的氛围里,叶洵清因着半杯酒酩酊大醉。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醉法,有的人醉了会乖乖睡觉,有的人醉了喜欢耍醉拳,而叶洵清醉了喜欢讲话。原先他与多数人不熟,很少插话,看着是个乖巧寡言的少年人。酒意上来后,扔下鸡腿就开始高谈阔论。几个“洵清以为”的句式开头,从山居剑意讲到问水诀,从问水诀讲到名剑大会,又从名剑大会讲到他锻了几柄剑,其中他最满意哪一把。众人觉得他好玩,都强掩笑意,点头称是。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内,“某某以为”的句式成为大家打趣叶洵清的乐子。年少意气昂扬的时候,碰到一群善意满满的人,在他们的包容中肆意妄为,真是不可多得的好时光啊。后来他意识渐渐不清醒,困意席卷而来。迷迷糊糊中,有人换到他身边照看他,一阵淡淡的山茶花香渗进他的呼吸里。


  柒

  “后来呢,后来呢?师兄,面对祝姐姐这样的人,你不得争取一下吗?”小师妹见叶洵清停下来抿了口酒,急忙催他继续讲。

  叶浔清最终没能斩获那年名剑大会的宝剑,闭关数日,自己锻了把锋利的剑。宝剑开锋时,大家又聚在一起,为他庆祝。后来,那一屋的人都成了他的至交。无论行到江湖何处,都会有人万水千山寻他而来,再共饮一壶酒。他们在很多地方喝过酒,有西湖畔、有君山林、有映月湖、有流萤漫天的三星望月。叶洵清酒量不好,但每次都还要饮上半杯酒,从不推脱。每每在“洵清以为”的句式中沉沉睡去后,祝灵都会将他安全送回家。切磋时,叶洵清仍然打不过祝灵,于是他只敢在醉了后悄悄凑到她身边。少年人的心动是不讲道理的,而爱意又是藏不住的东西,哪怕平日里强装镇定,也会在梦里一遍遍地念起她的名字。他想,等他能胜过她时,再去向她坦白自己的心意。他还太稚嫩了,稚嫩得让人以为他还是个孩子。顺风顺水长了二十年的叶洵清,第一次透彻地明白“胆怯”的意思,生怕她不知,又生怕她知晓。

  叶洵清去过很多次君山,而每一次都有祝灵相陪。“在君山这儿我也算是东道主,只要你来,无论何时,我都会去接你。”这是祝灵的原话。她稳稳当当地坐在竹筏上,在浩浩江水中给他讲君山的风情。时有水鸟掠过江面,隐入芦苇丛,惊起微风。叶洵清坐在她身侧,看几尾鱼跃出水面,泅渡江水,漾开圈圈涟漪。和煦的阳光懒懒地洒在他们身上,叶洵清看着青蓝色远山与粉紫色流云,一时以为自己身处天上人间。祝灵同他讲了很多日常事,他格外喜欢这样的时光,安稳平静的氛围里,他们似乎显得格外熟稔亲昵。有一次傍晚,叶洵清被几个顽皮的师弟缠住写诗,酝酿半天才憋出一首词来。彼时正是春天,于是他写《玉楼春》:“君山十里桃花路,误我江湖行与顾。浊贤清圣尽邀欢,闲鹤流霞同剑舞。人间烟雨来时赋,故里沉浮归旧暮。此风此月共青竹,绝胜荣华明灭处。”词尚难登大雅之堂,何况叶洵清也不是笔歌墨舞之人,他只粗粗描摹了自己的记忆。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思,他将之拿给祝灵看。祝灵沉默良久,同他笑了笑,夸他写得不错。叶洵清见祝灵心情不佳,以为是自己写得太差,连忙道歉。祝灵摇了摇头,说:“我有一个交情匪浅的师妹,她热爱诗文,极有才华。读着你写的词,我难免想起她来。说起来,我身上的山茶花香正是她赠我的。”叶浔清于是接话道:“那改日相聚时,可以邀请这位……师妹一同畅饮。”祝灵又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声气,声音有些颤抖地解释:“思思她……已经故去,就睡在那处山巅。”她抬起头,远远望向君山最高的山峰,目光里尽是悲伤与怀念。她说思思是顶温柔的孩子,清醒又坚定,她很喜欢思思。叶浔清不知自己竟如此嘴拙,这时只能道一声“抱歉”。原来生命也薄如蝉翼,轻而易举地用死亡告别。


  捌

  其实真正算起来,叶浔清和祝灵相处的日子不算多,一年到头也只见四五面,而且大都是出任务的时候。他们的交情再一次又一次的相遇中,被他反复刻画,竟成了惊人深刻的羁绊。

  有一次,祝灵来到山庄与叶闻商议要事。呆了四五日,即将离开时,祝灵来同叶浔清道别。彼时,他正在浇铸宝剑,浑身是汗。祝灵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看铸剑的过程,于是也没着急离开。叶浔清一身白衣,虽汗流浃背却从容不迫,挥袖间自成一派行云流水式的潇洒。他微微分神,严谨认真地同祝灵讲了些铸剑的小技巧。平日里,祝灵总觉得他明媚张扬,美好得像是来人间做客的小神仙。只在他认认真真打造兵器、分享铸剑知识的时候,才觉得他真正落在地上,是认真可靠又志气满满的少年人。

  祝灵倚在一旁的栏杆上,状似打趣道:“有嵇康、向秀之风!”嵇叔夜、向子期,都是爱打铁的名士。

  叶浔清闻言轻笑,侧过头,见斜阳垂在她身后。她鎏金的发丝拂过天际,万千云霞都落到她眼睛里。一阵微风拂过,叶浔清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他问:“那你呢?”

  “我?死便埋我!”

  祝灵身后,微风吹皱西湖春水,杨柳枝浮在水面,有黄莺衔枝远飞。一尾锦鲤从洞庭跃入西湖,漾起点点涟漪。叶浔清颔首浅笑,一时觉得祝灵就好似这湖上清风。人间的喧嚣留不住她,她是山峦江海间的风,来去无踪,往来无迹。他是追风的人。他们在夕阳下告别,不说不舍与牵挂,无言中已觉后会有期。


  玖

  叶浔清原以为时光就会这样慢慢过去,他会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去。突如其来的战火给这柄尚未出鞘的剑重重一击,漫天血泪化作昼夜不散的乌云,长久地悬在他头顶。

  意料之外的战火点燃一处又一处废墟,一夕之间冲垮年少轻狂的梦。叶浔清错愕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同门倒下,没有人再来得及道别。从前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自恃武学造诣不浅,都想当名满天下的大侠,到头来却连身边的人都无法保护。学武这么多年,叶浔清第一次意识到,手上的兵器只能杀人不能救人。飞溅到眼角的血滴灼红天际,残阳如血,天地间只剩下诡异的寂静与殷红。不知杀了多少贼寇,叶浔清的一身白衣早被鲜血染透,胳膊几乎脱力,只依靠本能挥舞着手上本命宝剑。恨之极,恨极消磨不得,恨贼寇无情,恨自己无力,他将牙关越咬越紧,浑身颤抖起来。意识渐渐模糊,他忽然想起被罚去劈柴的那天,那时他也不知疲倦地挥着剑,只是那天晴空万里。战火中没有感人至深的生死相托,也没有热血沸腾的激情与荣誉,只有平静到绝望的无能为力。下一秒谁会死,狼牙军还是叶浔清?

  “浔清!”叶浔清将要倒下的时候,听到有人声嘶力竭地喊他。而后是熟悉的山茶花香冲入鼻尖,消减了几分血腥味带来的不适,他被人紧紧抱住。羽毛发饰扫过他的眼睛,阖眸前,他看见断雁惊掠天际,在残阳中振翅远去。

  他没能睡得太安稳,不多时便从血色的梦中惊醒。身上细细的伤口肆意叫嚣着,叶浔清下意识要寻自己的佩剑,还要冲到阵前去。祝灵听见动静,急忙赶来扶他,让他不要冲动。最初的惊恐与心悸过去后,无休止的痛苦与悲伤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叶浔清张嘴喊了声“祝灵”,而后便痛哭起来,至悲无声。祝灵伸手抱住他,轻拍他的脊背,没有多说什么,只任他发泄情绪。叶浔清于是死死回抱住她,像是穷途末路之人抓住救命稻草那样。极致的绝望中,爱欲尽数让位,他拥着她,像是信仰崩塌的信徒向天神求救。

  等到他终于哭累了,祝灵才犹豫着问他:“你爹娘南下避难,你师父说让你带着小辈们一同南下,存续山庄未来。你可要去?”叶浔清平静地摇了摇头,山庄的一草一木他都亲自结识过,危难时更应在第一线保护山庄。祝灵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但还是忍不住问:“为何?”守护山庄和存续未来,是同等重要的事情。何况叶浔清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再上阵杀敌。

  叶浔清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嘶哑着嗓子,反问道:“你为何要来?”前些日子,祝灵在信中写到她近日要去漠北一趟。漠北与江南,相去万里。

  祝灵轻叹,说:“我带了壶酒来,你猜是什么酒?”

  “什么酒?”

  “君子酒。”

  秀水灵山隐剑踪,不问江湖铸青锋。逍遥此身君子意,一壶温酒向长空。

  于是他们相互搀扶着,重回战场。相识岁月虽称不上长久,但叶浔清和祝灵格外有默契。将后背托付彼此后,两人愈战愈勇。年少梦中的绮愿,在血海中实现,他走到她身边并肩作战。他一夕之间长大了,磨去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气,凭着峥峥傲骨撑起一片天地。

  战火席卷很长一段时间,草木倾折,生灵涂炭。而在战火的淬炼中,叶浔清这柄宝剑,终于大成。以心问剑,是为藏剑。

  祝灵亲眼见证他从锋芒毕露的轻狂客,成长为大巧若拙、举重若轻的剑客。人人都夸叶浔清沉着稳重,有了名满天下的大侠的样子。只有祝灵明白,轻巧揭过的那一页上,淌着多少血泪。


  拾

  战乱终得平定的那日,祝灵抱着酒,同叶浔清告别。她需回君山一趟,他需协助战乱后的重建工作。他们随意地靠在长桥上,远远瞧见一只狸猫钻进草丛。细雨绵绵,笼在西湖上,有着烟雨江南独特的朦胧诗意。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他们良久沉默,贪婪地享受着动荡后的平静。淡淡的山茶花香萦绕在两人之间,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宁恬静。叶浔清想起他们相遇的那天,一时间,恍如隔世。那时他仰着头望向她,如今侧目看去,她其实比他矮了一头。

  年少时的心动,隔着悠悠岁月,其实并未消减。只是岁月催着人成长,肩上的责任、心上的疤痕越来越多,情与爱反而讲不出口了。从前想当追风的人,千里万里都随之而去。如今懂了坚守,千锤百炼的宝剑会留在原地,等不问归期的风一次又一次的拜谒。

  “阿灵,人们似乎都喜欢赌咒说来生。若真有来世,你想成为什么?”叶浔清听雨打湖面,在天地缠绵如卷帘的细雨中,忽然生发出这样的问题。

  祝灵蹙起眉想了想,回答道:“不若作山间的云与风,来去潇洒,自由自在。”

  于是他们默契地相视一笑。叶浔清接过那坛君子酒,算作告别。

  她没有追问他那个问题,若有来世,他想化作一座山,盛着新绿与落叶的山。

  祝灵走后,叶浔清回到藏酒室。他寻了根红绳,串上一只红豆,将之系在酒坛上。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坛酒放在酒架上,伫立良久,静静地望着那只红豆。正当时,窗外有一双燕子踏枝而飞,盘旋一圈后歇在檐角上。

  故事到这儿就算结束了。小师妹吵吵嚷嚷,感叹她师兄太过怯懦。二师妹叹了叹气,目光盯着酒坛上的红豆,说不清是感伤还是遗憾。其实叶浔清并没有什么好遗憾的,这个故事走到这里,他已经觉得很美好了。于轻狂少时相知相识,于危难中并肩作战,于细雨中轻声告别,每一处波折都有圆满的尾声。你怎么能留住一阵风呢?立在原地,成为广阔天地间永恒不变的变化,等着风一次又一次盘旋而过。风不失期,山不流转,这就是他们的默契。

  新年的钟声响起,热热闹闹的嬉笑声绕在他们身边。郁结于心的过往随时间离去,现在是新的一年了。叶浔清拿出师父准备好的压岁钱分发出去,又将剩下的君子酒分完。春风送暖入屠苏,众人举杯,共迎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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